2006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我吉林時代的男孩們

近來的夜裡好像跑馬燈似的,每每憶起從前的時光。泛黃的記憶挾著幼時飄然的清塵向我捲來,漆黑的房間天花板上一一浮現了那些令人懷念的臉孔―我吉林時代的男孩們。

我在吉林附幼和吉林國小七年的步伐踏出了我的吉林時代,那個時代是充滿懵懂直率卻又帶著些靦腆的。在記憶裡,最早先的那一位叫吳明軒,我認得他那張永遠汗涔涔的臉龐和修得如初剪齊老扎人草皮般的短髮。他是我在吉林附幼的同班同學,憑著相片,我還記得我們是同月生日。吳明軒他家和我家離得不遠,就在我常去的友仁書局再過去一點的巷口邊間,他的爺爺是位醫生,在他家一樓開了間診所,診所是舊式的裝潢,深藍色的布簾、木製的窗櫺和候診長椅,我去看過一次病,也時常打從前面走過。吳明軒和其他男孩子一樣一刻也不得閒,爬上爬下,東跑西奔,他的短髮被汗濡濕,遠遠看來汗珠亮晶晶閃在他的髮間。附幼的那一年,我記憶模糊,腦中的回憶像照片一樣被切成一格格,是靜止的,想不起前後的動作,只記得快門按下的那短暫瞬間。然而,在我畢業紀念相冊裡那最生動的一刻卻不像是照片,而是一段有著對話的影片:吳老師說:「大家在這裡排一排,我們要照畢業冊上要用的相片,」吳明軒:「老師,我可以爬到樹上照嗎?」他說著便爬了上去,蹲在像彈弓般分岔的粗樹枝上,吳老師:「好吧,那要抓好哦!」按下快門後,吳明軒從樹上輕巧地一躍而下。那張照片裡,我穿著粉紅色的連身洋裝,站在吳明軒蹲著的樹邊,一手扶著樹幹,眼睛看著鏡頭,吳明軒眼睛沒看鏡頭,露出一副調皮的笑,他的右腳膝蓋還貼著繃帶。照片攝於1989年5月16日。附幼畢業好些年後,我聽媽媽說他死於公車輪下,那天晚上,我窩在被裡痛哭,直到現在,每當我憶起那張照片想起吳明軒的臉,一陣鼻酸,眼淚就不忍悲傷大顆大顆落將下來。

二年級,不懂什麼叫愛情就學人在心裡暗暗地大聲喊著:我喜歡你!原因是吳家億,他長得真俊。我這小女生怎麼一點也不天真單純,老師分配座位,就看上了旁邊眉清目秀的小男生。別人老是和隔壁的男生鬥嘴,我和吳家億就從不吵架,反而時常跟著他這邊跑那邊玩。小學的同學,家裡住得都近,吳家億的家和我家也只隔條馬路,我去過他家一次,有好幾層,樓梯好像爬都爬不完一樣。有一次我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寫了一封信給他,只記得上面寫著我叫他不要把我當女生,我們可以像哥兒們一樣一起玩等等。那天我還起了個大早,趕在他前面到了教室把信放到他的桌子抽屜裡,後來越想越不對,越想越覺得羞,就又把信拿出來撕成一片片扔進垃圾桶去了。這樣,我的「告白」無疾而終,吳家億壓根兒不知道他旁邊的女生曾對自己有過「非分之想」。我們在三年級分班後各自到了不同的班級,從此也鮮少再見面了。

三年級,是充滿爭戰的一年。當時在全校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一位,和我之間也鬧得驚天動地。他叫張永輯,個兒不高,留著硬硬的短髮,皮得很,任誰都管不住,我總記得他笑起來眼睛細細地瞇成一條,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人影。教室前立著從三樓導下的粗水管,男生喜歡順著它往上爬,這風氣就是張永輯開的先河。那時我們三年11班的老師不嚴,全班成績直掉,鬧事的本事卻很高,聲名狼藉,班上的人在外邊兒闖禍,在自己教室裡也分成兩派成天大戰。在幾次正式的男女大戰中,一到下課,雙方就爭先恐後地去攻佔操場上的遊樂器材當地盤,彼此恨之入骨,唇槍舌戰從下課的操場延燒到上課的教室,來回不休。當時男生派張永輯的聲音最大,女生派的我就最會和他對上。當時我們「於公」喜歡吵架「於私」也喜歡閒聊,有一次午睡時,因為不想睡覺又怕被老師發現,我就把矇在自己頭上的外套蓋住張永輯的外套,兩個人在外套裡窸窸窣窣偷偷地講話,不料這一幕居然被人看見,頓時誰喜歡誰這種無稽之談的謠言便鬧哄哄傳遍了全班。那段期間裡我做的一些事不管是公開或是只有當事人知道的秘密,在之後的幾年中想起來就令人皺眉,我總是一邊重重地敲自己腦袋一邊狠狠地罵自己傻蛋呆瓜。無論我和張永輯之間是如何驚天動地,也僅止於此了,之後他轉學不知到了哪兒去,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也就沒有了他的大頭照。張永輯在我的吉林時代是一則傳奇,儘管是一則沒有照片可供佐證的傳奇,但他留在我記憶中的那些痕跡卻鏗鏘深長,無比震耳也無比鋒利。

五、六年級,我潑辣、故意,被隔壁班的沈黃發老師叫做小辣椒。當時迷上足球,極度討厭每逢體育課必打的躲避球,不過班上的男孩子們卻都愛躲避球幾乎成癡。愛流鼻涕的吳宗翰和看來嚴肅的王浩宇是好哥兒們,兩人經常湊在一起,記得我常笑吳宗翰是流鼻涕的王中平,還有一次為了作業打電話到王浩宇家卻挨了王媽媽一頓罵。外號叫「皇帝」的張世民最喜歡動不動就來打我的頭,我們班躲避球的王牌游擊手陳俊彥也時常跑給我追。很疼我弟弟的蕭又壬有一次被我惹毛了就氣起來掐住我的脖子不放,成績很好的賴謙賢一次體育課莫名其妙被我的羽球拍狠狠地打到頭。老喜歡找我麻煩的林恩可一天午睡前被我連皮帶肉抓掉了一塊手背肉,電腦課和我一組的林威均也時常被我東指西嫌。在我當風紀股長雷厲風行鐵血政策的那段時期,除了何紹銘和李俊毅之外,幾乎班上所有的男生都和我有過過節。何紹銘外號叫「河馬」,有一次我和一些同學到他家玩,沒有經過人家同意就順手把他的一個遊戲卡帶給「借走了」。之後良心不安,向何紹銘道了歉把東西還給他時,他一點都沒有生氣,只是笑了笑,那時我就覺得他的好脾氣真像位紳士。李俊毅是我發牛奶的夥伴也是記憶最深刻的一位。那時我們班老師張仁傑和福利社的蘭阿姨關係好,蘭阿姨就從班上選出幾位同學每天早上到福利社前幫忙分發全校各班的牛奶,因為可以避開朝會升旗又有一瓶免費的牛奶可喝,這份工作可是人人欣羨的差事,最後光榮出任的幾個可說都是特別得蘭阿姨歡心的人,我和李俊毅被分在一組,長期合作下也有了默契。別小看發牛奶是件容易事,從牛奶送到後的清點、發配當時的清點到完畢後的總清點,這些清點可是講求絕對精準,在福利社,少一筆或多一筆都不被容許,況且發牛奶的時候還不許你慢慢發細細點,每個人的手腳可是得很麻利的。李俊毅瘦瘦高高手腳靈活反應快,體育課和隔壁二班比賽躲避球時女孩子們大多怨聲載道,但他可樂著,總被老師負以重任派到外圈去砸人,是比賽時不可或缺的主將之一。我記得他的跳高也堪稱一流,用一條條橡皮筋綴成的繩子不論拉得多高,他跳起來單腳一勾再一個燕子尾就跳過去了,輕輕鬆鬆毫不費力,下課時我雖然也喜歡和男生們玩玩跳跳,但只要繩子高過了腰就只能求跳過的李俊毅他們救人了。李俊毅的成績也不錯,我討厭的數學對他來說一點也不是問題,我們在放學後都參加了張仁傑老師的輔導班,輔導班裡不外乎就是寫寫考卷老師講解答案,下了課就各自回家,我們兩個有一段時間是一起回去的,故意繞道走中原街去一家便利商店買十元便宜的霜淇淋吃,那家店不幫客人盛霜淇淋,看你的功力可以自己能盛多高就盛多高,所以我們兩個就時常舔著老高的霜淇淋,走在華燈初上熱鬧的街頭,邊走邊聊結束一天的學校生活。感情再好畢了業就幾乎不相往來似乎是我這些年學校生活人際關係的結論之一,我忘了李俊毅是上哪一所國中,不過多年後我從國中畢業紀念冊上看到一個叫李俊毅的大頭照時嚇了一大跳,心想三年的時間可以使人改變那麼多嗎?國中的李俊毅和小學的李俊毅不太像卻有點神似,我希望或許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罷。

吉林時代,學校磨石子地上響起那些活潑的腳步聲,今天此起彼落地在黑暗的房裡迴盪,一種回憶曵著暖心的甘甜與錐心的酸楚逐漸漫上心頭,泛黃的畢業相冊因一次水患的侵襲而變得斑駁模糊,捧書回想竟也成了不易辨識的追憶。我吉林時代的男孩們如今何在?他們伴著我幼時的笑聲往深夜的夢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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